《班吉》:十一首歌的十一种死亡

  马克·科泽莱克(Mark Kozelek)最为人知的身份仍是“红房子画家”(Red House Painters)的主唱。然而乐队解散之后,他以某韩国轻量级拳击选手的名字命名的民谣乐队“Sun Kil Moon”已经开张许久,他的个人专辑也出到了第6张。

  作为现代音乐史上最会说故事的人之一,“悲核”(独立音乐的一种,以哀伤为基调,拉长的两拍等同于通常的四拍)音乐的代表人物,科泽莱克的这张《班吉》(Benji)不仅没有让人失望,更可以说是他解散“红房子画家”之后最为优美丰富的作品。

  11首歌,徐徐揭开的是各种死亡的面纱。老死的、横死的、病死的、荒诞而死的,即使那些没有正面触摸死亡的歌,死亡气息依然扑面而来。

  47岁的科泽莱克在超过25年的音乐生涯里惯用灰色的滤镜看世界,《班吉》却是他最“积极”的一张作品。他的确歌唱死亡,却用美、真实、幽默、丑陋和优雅装点故事的结局,重点在于故事里的那些人都曾经和屎一样的生活认真搏斗,最后戛然而止的悲伤里也透出希望。

  依然是寥寥几笔古典吉他和科泽莱克的沉稳人声,偶尔来一段萨克斯或者“Sonic Youth”的史蒂夫·谢利(Steve Shelley)的鼓,加上若隐若现的威尔·欧德汉姆(Will Oldham)的和声。用这样的简单音乐来表现死生无常很贴切,毕竟生活不是拍电影,死亡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无需大动干戈。

  《班吉》像一本科泽莱克的个人日志,记录的多是身边的人事。他似乎想在有限的长度里塞进尽量多的句子,却幸而没有变成堆砌辞藻的繁冗之作。

  看看他都唱了哪些死亡。《卡瑞萨》(Carissa),专辑第一首歌的第一句话奠定了基调:“卡瑞萨,当我初次见你,你还是个可爱的孩子。最后一次见你,你十五岁且怀有身孕,却仍然狂野奔跑。”卡瑞萨是科泽莱克的第二个侄女,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做护士,有两个孩子,死于垃圾堆里的喷雾瓶爆炸。“卡瑞萨死的时候才35岁。人不该在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死于倒垃圾时候的一次爆炸。”

  和科泽莱克的其他饱含深情的有关女性的歌如《卡罗莱》(Caroline)、《伊莲》(Elaine)或者《凯蒂》(Katy)不同,《卡瑞萨》特别的地方在于主角是科泽莱克的血亲,而非高高在上或者相隔万里的灵感缪斯。科泽莱克用优美如潮水般的和声来唱这个本不该发生的死亡,比爱情更为切肤。

  同样的情感,还有第三首《卡车司机》(Truck Driver)。诡异的是,这位科泽莱克的“红脖子”卡车司机叔叔亦死于相似的事故——他生日当天把一个喷雾瓶扔进后院燃烧的垃圾堆,火灾吞噬了他的生命。

  明明是两起让人不寒而栗的死亡,却经由科泽莱克的音乐让人获得超越死亡的平静。《卡车司机》里唱到了葬礼之后的肯德基大餐,以及他如何拿起吉他,在“青蛙的呱呱叫声和螳螂的祈祷声中”为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唱歌。在悲伤的语境中,这样的片段如同微风吹开乌云。

  除了这两桩亲人的死亡,还有有关连环杀手之死的《理查德·拉米雷斯今天死于自然死亡》(Richard Ramirez Died Today of Natural Causes),讨论美国泛滥的《为新镇祈祷》(Pray for Newtown),以及一个白胡子老头为妻子施行安乐死,却自杀未遂身陷囹圄的《吉姆·怀斯》(Jim Wise)。

  有些歌,即使不直面死亡,也能听到死亡的脚步,比如《我无法没有妈妈的爱》(I Can t Live Without My Mother s Love)中,科泽莱克写下了整张专辑最动人的词句之一:“她走以后,我会怀念我们缓慢而简单的谈话。伴随老爷钟的当当声,玩着拼字游戏。我甚至会怀念我们的争吵。但是最将被怀念的,是我随时都能拨通她的电话。当她的天数到了,我将不忍整理她的遗物。”

  和死亡相随的,常常是孤独。当你在游戏人生的时候,一回头可能会发现故人已纷纷离去。一次回乡之旅让科泽莱克写下《米什莱恩》(Micheline)。三位故人,三种孤独,如影相随的是他本人的童年回忆。

  开头让人简直以为科泽莱克要唱一段青梅竹马的感情,“米什莱恩从前常来敲我们的家的门。爸爸会问她怎么啦小姑娘?她说能让我和马克一起洗澡吗?”故事展开,米什莱恩是个弱智姑娘,被坏人骗救济金,却和平常人一样渴望被爱。第二段讲的是科泽莱克曾经的乐队朋友布赖特。“布赖特在某次排练的时候像被射中的鹿一样倒地,如离水之鱼在地上抽搐。”之后因为动脉瘤切除手术布赖特说话变得很慢。科泽莱克回俄亥俄看他,像少时一样一起在水池边玩耍,却终于在某日收到他的死讯。第三段是有关科泽莱克奶奶的故事。童年第一次去洛杉矶看奶奶的时候,科泽莱克“和朋友们去市中心买冰激凌,用炸薯条喂鸽子,和伤残的越南老兵聊天”。在那里,他第一次看见蜂鸟、棕榈树和蜥蜴,也第一次看见大海,听到大卫·鲍伊的《年轻的美国人》(Young Americans),在剧院看到《丛林赤子心》(Benji in the Jungle)。

  无论是曾经的“红房子画家”,还是如今的“Sun Kil Moon”,科泽莱克似乎从未得到和他的才华相匹配的名声。然而好的音乐不会过时,正如《醉乡民谣》里的那些“既不新也不旧,就是民谣”的歌,即使几十年以后被重新拿出来,依然光彩熠熠。《班吉》也是一样。它是一个艺术家的掏心掏肺之作,在如今的音乐工业体系中因为脆弱而弥足珍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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